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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上大学临出发,一切该带的都拾掇停当后,我隐隐的总觉得还缺一样东西,但一时又想不起是什么。临上车了,才突然想起那样东西原来是电筒。于是又急急返回家里,翻箱倒屉地找,竟找不出一支电筒来。一时间我不觉有点唏嘘。
 
其实,像我们这些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对电筒恐怕大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愫。我11岁那年,家里终于装上了电灯,如果说电灯也算家用电器的话,那么我家还有一件比电灯更早的家用电器——电筒,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父亲从绍兴军分区转业时战友送的惟一一件纪念品。对这支当时四邻八舍多视作希罕之物的黄铜电筒,父亲当然爱惜有加,晚上出门或开会时总爱斜插着在工作裤的后贴袋上,直挺挺鼓凸凸的,加上上衣后襟一盖,怎么看都像插了一把手枪,给瘦弱的父亲平添一股威严。理所当然,作为父亲历史象征的那支电筒,邻居们平时是极难得一借的,既使是家里最小孩子的我,也只有馋的份,没有用的福。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到县城扫烈士墓,三四点钟便起了床。我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拿了那支电筒,到了黑灯瞎火的校园猛地掏出来,贼亮的光柱如一把利剑到处乱刺,刺的女同学哇哇乱叫不说,男同学更围得我如一个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山大王。那时候有电筒的人家委实是少数,能把电筒带到学校来的同学更是麟角凤毛。虽然事后我被父亲好一顿臭骂,但从此我对电筒的渴望,也如四月里的蒲子秧一路蹿长。
 
那时候有句家喻户晓的口号,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加上学校里又学了一点基本的电学知识,于是我找出父亲换下的二节旧电池,寻来一根细铜丝和一个铜板,又花三分钱买来一颗3.8v电珠,土法上马自己做起了土电筒。土电筒的工艺其实并不复杂,只要将细铜丝的一头系住铜板、一头缚住电珠,再用画报纸裹住叠在一起的电池与抵在电池底部的铜板,将电珠在电池头上一碰便大功告成了。尽管做出的土电筒,亮得只像一粒鬼火,而且手又必须长时间地按着电珠和电池头,但我还是像过年要搡年糕一样,兴奋得不能自持。睡觉放在枕头边不说,晚上起来小便明明有电灯不用,也偏要按着那鬼火样的光亮,别别扭扭地摸索。自然我的杰作,也引来同伴们的妒忌。三天后,当我又一次拿着鬼火样的土电筒炫耀时,隔壁周大兴拿出的土电筒竟比我长了一倍多,光亮更将我的那粒鬼火残酷地吞灭了。原来狡猾的周大兴竟用了五节旧电池和安培比我小得多的1.5v电珠。我差点吐血。
 
少年时代的新奇和孟浪,更多的只是一场阵头雨,特别随着物质条件的逐渐改善,电筒作为千家万户的寻常之物更失去了一份希罕。然而电筒所特有的功能,在一个特殊的年代,依然让人充满了感奋和怀想。那是恢复高考不久,一同迎考的同学,即使家里最穷,枕头边也少不了一支电筒。学校熄灯以后,打着电筒在被窝里看书、做习题,是一道普遍的风景,或许也可以这么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考进大学的那一代人,进大学的台阶中,其中一级重要的台阶,就是用那些明明淡淡的电筒光铺成的。
 
考大学时,被窝里的电筒光固然让人感奋,而参加工作走上社会,有关电筒的一些话语,则让人耿耿于怀。记得刚进单位的第一天,我们单位的领导——一位在渡江战役中少了一条胳膊的南下干部,给我们这批新同志训话时说得最多一句话就是:做人做事要时刻注意自己的不足,不要手拿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虽然这句话给我留下了较深的印象,但当时对这句话的可行性,我颇有点怀疑。拿电筒照别人自然是一种恶作剧,但自己照自己,眼晴吃得消吗?还有关于电筒的另一句话也一直让我纳闷。那时单位里的同事,对一些门槛不精、木讷笨拙的人大都用四个字来形容:倒背电筒。照理“倒背电筒”是典型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行为,不知为何到了他们的嘴里竟变成了木讷、笨拙的代名词。看来哪怕最好的比喻也都是蹩脚的,我只能如此理解而已。
 
而不久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对那位南下老干部的话有了深刻的感知。那时我们单位有一位从知青抽上来的后备干部颇为张狂,据说该人当知青时就做过大队的民兵连长,一到晚上就拿着一支大号的电筒,在全村的四类分子家门口乱照。他抽上来后虽然不是民兵连长了,但一到晚上,有事没事总爱拿着那支大号电筒乱照的习惯依然没变。特别是当了后备干部后,在单位四周照得更勤了。也合该他倒霉,一天晚上当他那支大号的电筒死死地照住单位后门口一对接吻的青年男女时,惹得那小伙子扑上来和他狠狠打了一架。也凑巧,那小伙子的舅舅刚好是我们单位主管部门的一位领导,民兵连长医药费没有赔不说,连后备干部的资格都被撸了。我们都暗暗称快,其实若不是碰上领导的外甥,我们想民兵连长早晚也得出事。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拿着一支大号的电筒,像查看四类分子一样地到处乱照,谁给你这个权力?!
 
佛语说,一树一菩提,一沙一世界。此话的本意是说最小的事物里也存在着真善美、假丑恶,而更深的含意是说所有事物所反映的真善美、假丑恶,其实都取决于人的品性和行为。小于普通的电筒,怕也不外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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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荣力

陈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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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上虞人。中国作协会员,绍兴市作协副主席。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青年文学、散文、散文选刋等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长篇传记《大道之行——胡愈之传》,散文集《流浪的二胡》、《私语江南》等。现为绍兴市上虞区委统战部副部长、区工商联主席、党组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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